今天,香港人喝的每10杯水里,
有七八杯来自内地的供应。
每一次提到供港话题,
都容易引起口水仗。
有内地朋友说,
香港一直是靠内地“供”着。
有香港朋友说,
这都是香港人真金白银买的。
淡水,就像一座城市的血液。
作为一种稀缺性战略资源,
每一滴淡水的背后,
都有一连串复杂的政治。
供港,从不是一笔生意。
香港,天生缺淡水。
这座三面环海的城市,
没有大江大河,没有丰沛地下水。
降雨充沛,集中春夏,
一转眼,流到海里。
1962年秋至1963年夏,
香港遭遇百年大旱。
飞机撒干冰造雨,没用。
信众开祈雨法会,没效。
想着挖地凿井,
出来的不是水,是泥浆。
香港水库的所有存水,
只够350万人饮用43天。
港英当局严厉“制水”(粤语:限时供水),
每天供水4小时。
白天,香港人不是在取水的路上,
就是排在取水的队伍里。
当时一份叉烧饭5分钱,
一桶水却要5块钱。
为了保证能喝水、洗澡、洗衣,
一家人经常轮流停工停学。
在用水量大的建筑业,
有些地盘不得不用海水来混凝沙石,
这就是60年代独有的“咸水楼”,
危害楼房质量安全,影响至今。
制水是一代香港人的噩梦,
没有水,近乎绝望。
当时香港人夏天洗澡,甚至一盆水全家轮着用。
图 / 纪录片《东江之水越山来》。
香港水荒不是一朝一夕。
早在1920年代,
英国就想过从中国大陆引水。
这块弹丸之地,夹在中英之间,
也夹在冷战两大阵营之间。
一想到背后的政治角力,
英国人想想也就罢了。
1960年代的大旱,
逼着英国人把民生放在政治之上,
找北边的广东省商量供水的事情。
香港商会和港九公会等各界纷纷写信,
请求北京伸出援手,给香港同胞供水。
供水,还是不供?
这是个政治问题。
当时中苏关系也在恶化,
中国处在内外交困的时间,
但都不愿意放弃香港同胞。
1963年底,时任总理周恩来亲自批示:
“各地凡有可能,
对港澳供应都要负担一些。”
中国承担全部工程的设计、修建
和全部工程费用,约合人民币3584万元。
跨越意识形态的阻隔,
东深工程正式拍板。
东深供水工程示意图。图/香港水务署
这个供水工程的重点,
是在东莞桥头镇的东江边取水,
通过人工河道和抽水站,
让河水抬高46米,
再改向倒流到深圳水库,
最后输送到香港。
整个工程相当于建一座大滑梯,
高差四五十米,跨度83公里,规模浩大。
英国水利专家曾到沿线勘探,
撂下过狠话:工程完工至少要三年。
东深工程的工地。
然而,香港的旱情,
等不了3年,甚至1年都太久。
物资极度短缺的年代,
中央要求铁道部优先运“东深”的物资。
广东省调派2万多名民工,
每天24小时不间断施工。
经历了6次台风、暴雨和洪水,
最终仅用了11个月,
就搭建起这条供港“生命线”。
跨江输送东江水。
1965年3月1开始,
东深工程正式启用,
内地向香港供应的淡水,
占当时香港全年用水量的2/3,
大大缓解了水荒。
在东江水供港的同一天,
纪录片《东江之水越山来》在港上映,
播放结束,观众会站立鼓掌。
这部民心所向的纪录片,
成为60年代香港票房最好的电影之一。
六七十年代,
香港经济迅速起飞,
香港人口突破了400万。
这也意味着城市需要更多的淡水。
1965年-1978年,
港英当局要求内地增加供水。
为了满足香港需求,
东深工程进行了4次大规模的扩建,
工程的钱都是中央政府出,
没跟香港要钱。
东深供水封闭管道和曾经的供水通道石马河并行。图 / 王俊伟
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,
内地最初只向香港象征性收取水费,
每立方米0.1元,持续13年没涨价。
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后,
水费微调至0.23元,
这才改善水费过低的现象。
上世纪70年代,
东江水仅占全港用水不到3成。
港英当局担心内地以“水”欺港,
于是拼了命努力搞基建。
当时修了两座大型水库和一座海水淡化厂,
都是当时世界顶级的。
规划理想是一边留住雨水,一边转化海水,
好实现真正的喝水自由。
香港万宜水库,是全港储水量最大的水库。
不过,这些大工程都有一个大bug,
那就是“贵”。
修一座水库的花销,
占到港英当局近1/3的财年预算。
当时海水淡化技术并不成熟,
烧石油炼海水,约等于烧钱。
水,作为经济民生的基础保障,
不能单纯用钱来衡量。
香港小榄乐安排海水淡化厂在1975年启用,规模曾是全球最大的。运营7年后,海水淡化厂关闭,现在厂房用来做跳蚤市场和影视基地。
香港回归的事情敲定后,
港英当局放弃烧钱换来的倔强,
关停了烧钱的海水淡化厂,
大大增加内地供水量。
如今,香港居民喝到的水,
至少有七成来自东江。
这些水,不是内地白送香港的。
香港每年向内地交一次水费,
水价会随着物价成本而调整。
今年,东江供过去的水,
总价为48.7亿港元,
平均每立方米5.5港元,
明年将涨价约7%,
达到平均每立方米5.8港元。
香港一直有人拿东江水,
和新加坡引入的大马水相比较,
认为供港水“太贵了”。
新加坡鱼尾狮。图 / 视觉中国
新加坡独立前夕,
和马来西亚签署了供水协议,
长达99年。
马来西亚卖给新加坡的生水,
每立方米约0.25元人民币。
这价格看似非常便宜,
但却有很多隐藏收费。
两国之间的输水管、抽水系统、
氯水设备、人力资源等,
都由新加坡埋单。
过去几十年,
马来西亚都扬言要涨水费,
近两年还嚷着涨100倍。
哪个夏天雨下得少,
或者马来西亚换领导人,
新加坡人就要担心断水。
相比之下,
东江供水实在love & peace。
供港设施和场地都由内地掏钱,
香港人只要为买水掏钱,
也不用担心一觉醒来突然没水喝。
尽管水来自内地,
但内地并没想抓着香港的水龙头,
用资源来要挟操控。
东深工程初建的年份里,
受旱灾所困的除了港岛和九龙,
还有整个南粤大地。
宝安(深圳前身)全县无雨,
造成水田龟裂,河流干涸,减产73万担。
同样闹水荒,水先供给香港。
1991年,广东秋冬春连旱,
东江水位降到建国以来的最低点,
难以同时供水给东莞、深圳和香港。
这一次,水也是先供给香港。
深圳人看着自家水库里存着水,
自己却用不上,那心情请自行体会。
2004年8月,广东北部山区3市遭受自1963年以来最严重的旱灾。图 / 新华社
这些年,为了保证供港水的质量,
沿线地区放弃许多经济发展的机会。
在东江源头的江西省寻乌县,
数十年如一日,坚守封山禁令,
种柑橘的果农都要改种阔叶林。
往南走,到粤北河源。
市政府当年忍痛关闭新丰江水泥厂,
直接导致400多名职工下岗。
新丰江水库区,
前后拒绝500多个耗水大的项目,
累计投资超过600亿。
站在山上眺望,整个万绿湖满眼青翠。
然而,库区边上的人家却不能靠山吃山,
在库区里种地和养鸭都是被绝对禁止的。
新丰江水库,又名万绿湖,是东深工程的主力水库。图 / 中新社
哪怕被港英政府暗暗捅刀,
哪怕付出沉重的经济发展代价,
广东依然坚持向香港供水,
就因为“同胞”这两个字。
至2017年底,
累计对港供水240亿立方米,
相当于搬运了1个半洞庭湖的水,
占香港总用水的3/4。
1997年,香港变了,
由一个殖民地成为中国特别行政区。
它不再是借来的时间和空间,
而是700多万香港市民的家园,
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21世纪,内地也变了。
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,
早已成为人口过千万的超大城市。
珠三角超越日本东京,
成为世界人口和面积最大的城市群。
深圳。图 / 视觉中国
为缺水烦恼的,不单是香港,
还有正在飞奔的珠三角。
东江流域是珠三角四千万人的重要水源,
覆盖广州、深圳、河源、惠州、东莞等市。
尽管这些区域经济发达,
但人均水资源却常年紧缺,
仅仅是全国人均的1/3。
为了协调实际的用水需求,
从2008年开始,
广东省内的东江水进行了重新分配,
惠州每年获得25亿立方米、
东莞21亿、深圳17亿和广州14亿。
改革开放后,
香港老板陆续将工厂搬到珠三角。
本地工业减少,工业用水也大幅减少,
流进香港的东江水一度超过计划需求。
看着珠三角城市对东江水的渴求,
香港自觉做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兄弟,
每年需求从11亿立方米,
减少到8.2亿立方米。
除了水资源,香港与内地也会互帮互助。
2008年,广东遭受冰灾,电力供应不足,
香港超越原定的合作协议,
紧急向广东送电,
缓解了广东的用电需求。
2015年,深圳发生山体滑坡,
损坏了输气管道,
影响了香港青山电厂供气发电,
当时,广东“不做任何盈利,
不讲任何价钱”向香港供电。
2008年的冰灾,几乎瘫痪了大半个南中国。
这些年,对于东江供水,
内地和香港不是单纯的金钱关系。
跨地域供水,
跟人们在店里买瓶装水不一样,
里面牵涉的关系千丝万缕。
如果把东江水,
纯粹看作内地给香港的恩惠,
那么香港恐怕白交了半个多世纪的水费。
如果说东江水是香港自己埋单,
那么沿线城市的默默付出都被严重忽略。
一家人,其实很难算清一分一毫,
兄弟之间实质的帮助,
比争吵谁是谁的恩主更有意义。
参考文献、图片来源:
1. 《一江清水 两地情——纪念东江济水香港50周年》,作者 徐阳,《绿色中国》
2. 《夏天洗澡一盆水轮着用,香港的“水荒”是如何被改变的?》,看历史
3. 《实锤大马要涨水价,新加坡水费又双叒叕会涨》 ,新加坡狮城椰子
4. 《香港供水的迷思:大陆恩惠?还是港人自己埋单?》,作者 张烨,政见
5. 《香江廿年:内地对港供电供水数十载:量质保障》,作者 卢梦君,澎湃新闻
6. 《喷内地供港的“港独”,东深供水历史了解一下?》作者 王若愚,观察者网